姑娘们正说笑间,马车缓了下来,拉车的小內侍在车外叫了一声:“主子,九思班到了。”
待马车停妥后,三人就依次下了马车,由戏班的小二领着她们上了二楼的庑廊。
“三位姑娘,想坐哪边?”小二热情地询问道。
端木绯随意地扫视了四周了一圈,只见朝北的庑廊上坐了四五个青春少艾的姑娘家,其中一个穿着一身丁香色襦裙,形容看着很是眼熟。
正好,那丁香色衣裙的姑娘也闻声望来,双方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集了一瞬,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神中读到了同样的意思——
真不巧。
舞阳和涵星可不想难得出宫还要应酬她,舞阳干脆抬手做了手势,让耿听莲不用过来见礼了。
耿听莲嫣然一笑,坐在原处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她也乐得不去。
舞阳就让小二带着她们在朝南地庑廊上坐下了,又吩咐小二上了茶和点心。
“绯表妹,你看……”涵星指了指坐在耿听莲身旁的一个蓝衣姑娘,凑在端木绯耳边道,“那就是武安侯府的郑二姑娘。”
她正说着,就见那郑二姑娘也朝端木绯她们看了过去,那眼神有些复杂,似乎是认出了舞阳和涵星。
郑二姑娘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但没一会儿就又朝舞阳三人悄悄看去。
郑二姑娘怎么说也是侯府的嫡出千金,当然是见过大公主和四公主的。
她和郑世子是同胞兄妹,自小感情就很好,本以为兄长有机会尚主是件喜事,却不想喜事不成,反而成了一桩灾祸。
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狠狠地打了兄长一顿板子,现在兄长还卧床不起,甚至差点就要把世子位让出来了。
郑二姑娘咬了咬下唇,眼底闪过一抹幽怨。
这一切都是起源于舞阳。
要不是舞阳,哪怕兄长养了外室,又何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果然,尚公主不是什么好事,要是当初让父亲想法子拒了,何至于如此!
耿听莲自然也注意到了郑二姑娘那复杂的神色,在对方的左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耿听莲与郑二姑娘相交多年,算是闺中密友了,对于郑世子的那件事还是知道一些的。这事固然是郑世子有错在先,但是有错就认,婚事不成也就算了,舞阳非要把事情闹成那样,让郑世子与一个低贱的戏子成婚,未免有点得礼不饶人。
果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耿听莲在心里暗暗摇头,也难怪舞阳与那端木绯如此交好,看来她们都是一路人,因此无论自己怎么好言相劝,舞阳都是听不进去的。
“璃娘,听说九思班这一次刚开的新戏有趣极了,尤其第四幕花旦醉酒时一番剖心自白尤为动人……待会儿,我们可以仔细品品……”耿听莲不动声色地转移郑二姑娘的注意力,对着她温婉一笑。
郑二姑娘知道耿听莲的一片好意,对着她笑了笑,“我也听说九思班的花旦和小生都是文武双全。”
其他几位姑娘也围绕着九思班说了起来,连带京中其他的戏班子也都一一点评了一遍。
说笑间,下方传来一阵响亮的锣鼓声,紧接着,一个浓墨重彩的戏子就款款登场了,吴侬软语地随着曲笛、三弦声唱了起来。
姑娘们不再交谈,都沉浸在了戏曲中。
听了一会儿戏后,耿听莲觉得有些口干,便拿起茶盅,抿了一口,却是微微蹙眉。这茶也太涩了点。
她正想吩咐丫鬟去重新泡茶,眼角的余光突然瞟到下方一楼的大堂走入一个二十来岁的俊美公子。
那公子着一袭紫色直裰,腰环玉带,上面悬着一方小印、一个荷包,看来打扮再普通不过,可是他的容貌却是堪称完美,一双狭长魅惑的眸子仿佛要勾人心魄般,红艳的嘴唇更是不染而朱。
耿听莲一眼就认出了岑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张绝美的面庞,似乎是呆滞了。
同桌的其他几位姑娘中也有见过岑隐的,比如郑二姑娘,面色不禁惶恐地微微一变,但更多的是没见过岑隐的,皆是目露惊艳之色。
这爱美人之心人皆有之,几位姑娘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了一番,目光流连地在岑隐的脸上多看了几眼。
岑隐在小二的引领下“蹬蹬蹬”地上了楼,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说不出的优雅。
耿听莲痴痴地看着岑隐沿着楼梯越走越近,表情在最初的惊艳后,变得复杂起来,长翘的眼睫微微颤动着。
这一个月来,东厂搜查,抄家了数个府邸,闹得整个京城都人心惶惶。
几日前,她曾偶然听到父亲对母亲不屑地说着,岑隐如此屡犯众怒,迟早会树倒猢狲散,岑隐风光不了多久……
耿听莲咬了咬下唇,她知道岑隐也是秉公办事,错在那些私卖盐钞之人,可是做事也讲究方法,岑隐在这么下去,她真担心他会如父亲所言……
耿听莲放在膝头的手暗暗地揉着手里的帕子,正打算起身,却见端木绯朝岑隐坐的那桌走了过去,笑吟吟地坐下了。
耿听莲才离开椅子半寸的臀部僵硬地又坐了回去,目光幽邃地盯着端木绯那精致可爱的侧脸,指甲已经深深地陷进了自己柔嫩的掌心里,心道:不要脸!
耿听莲死死地瞪着端木绯,眸中似是要喷出火焰来。
楼下戏台上,正演到了处,两个戏子你一拳我一掌地彼此动起手来,其中一人连着三下后空翻,霎时就迎来满堂的喝彩,掌声如雷,听在耿听莲的耳里,只觉得刺耳极了。
“端木四姑娘,你家小八可好了?”岑隐看着身旁的端木绯,嘴角翘得更高,脸庞也愈发柔和昳丽,仿佛看着自家妹妹般。
端木绯本来只是过来跟岑隐打声招呼而已,听岑隐问起自家小八哥,就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岑公子,我家小八的翅膀已经差不多好了,多亏了御医的伤药。不过,它啊,外强中干,到现在还不敢飞,每天在家里扑腾来扑腾去的……”
端木绯不客气地把自家小八的糗事都拿来与岑隐分享,逗得岑隐忍俊不禁。
“要不要我让张太医再去府上给它看看?”
“不用不用。”端木绯摆摆小手笑道,“它这是心病还须心药医。”
岑隐握拳放在唇畔,轻笑出声,“你家小八还真是有趣。”
“它啊,就是被姐姐宠坏了。”
端木绯又与岑隐说了几件小八的趣事,就听楼下一片哗然,四周的笙乐声骤然停止,戏台上的戏子也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
一众着飞鱼服、配绣春刀的锦衣卫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戏楼里,一下子吸引了四周所有的目光。
接着,就是一片寂静无声,戏楼里的那些客人都有些忐忑,这锦衣卫出行向来是不会有什么好事。
端木绯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男子是锦衣卫指挥使程训离。
“锦衣卫来此缉拿人犯,谁也不许离开!”程训离一边环视戏楼四周,一边说道,然而当他的目光扫向二楼时,却看到一道挺拔的紫色身影,登时身子微僵,吓了一跳。
程训离对着身后的七八个锦衣卫做了个手势,自己则快步沿着楼梯上了二楼,一直来到岑隐跟前,对着他抱拳赔罪道:“岑……公子,末将不知道公子在此,多有冒犯。”
岑隐神情随意地挥了下手,似乎没有放在心上。
程训离暗暗地松了口气,禀道:“末将得到消息,说梁家的小公子就躲藏在这里,特意前来缉拿。”
就坐在一旁的端木绯也听到了,眸光闪了闪。
端木绯也知道这个梁家。
梁大将军镇守黔州昌旭城,与大多数边关将领一样,他的家人都留在京里。前几日,南境那边传来消息说,昌旭城失守,说是梁大将军投了敌,大开城门,迎敌军入城。
皇帝一怒之下,下令锦衣卫封了大将军府,将其父母妻儿全都下了狱。如今听程训离所言,难道是梁家的小公子逃出来了?
岑隐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们自己办差就是,小声些,别打扰本座看戏。”
“是,岑公子。”程训离恭敬地抱拳领命,转身下楼时,他的目光从舞阳和涵星身上掠过,当然也认出了她们俩,却是没上去行礼,直接下了楼梯。
戏楼被锦衣卫训练有素地封了起来,那些客人自是不许出去,一个个都忐忑不安地坐在原处,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没一会儿,戏楼里又响起了悠扬的笙笛声和三弦声,戏台上的那些戏子也继续唱起戏来,只是全都战战兢兢的,原本畅快淋漓的戏变得僵硬干涩起来。
几个锦衣卫默默地分散开来,分别去了戏子们化妆的后台、戏楼的后院以及雅座搜查,众人只听到那些微的步履声从四周窸窸窣窣地传来。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一楼大堂的那些客人愈来愈不安,有的人在看坐在一旁的程训离,有的人在偷偷望着二楼的岑隐,暗暗揣测着他的身份。
众人只觉得时间过得越来越慢,大概也唯有二楼的岑隐、端木绯、舞阳几人还有心情看戏、说笑了。
约莫一炷香后,几个锦衣卫回到了大堂中,对着坐在戏台附近的程训离压低声音禀道:“指挥使,没有发现。”
程训离飞快地朝二楼的岑隐望了一眼,也是放低了音调,道:“再查这里的客人,给本指挥使一个个盘查!”
“是。”那个小胡子锦衣卫对着程训离抱拳领命,然后向身后的那些锦衣卫使了个手势,其他人又开始一桌桌、一个个地盘查起这边的客人来。
未免惊扰贵人,这些平日里嚣张跋扈的锦衣卫也只能夹着尾巴小心行事,尽量地压低声音,放轻脚步声,茶楼里的气氛越来越古怪。
与此同时,戏台上的两个戏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一时欢快,一时婉约,一时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