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纭姐儿,”端木宪的目光看向端木纭时,眼神又变得和蔼起来,捋着胡须温声道,“你要是对账后,这些银票还不够弥补的话,就尽管来找祖父,祖父给你做主!”
“多谢祖父。”端木纭和端木绯皆是对着端木宪欠了欠身。
贺氏看着他们三个一派祖慈孙孝的模样,心里一方面是膈应极了,另一方面又庆幸自己安全过关了,急忙道:“纭姐儿,这里是一万七千两银票,你且点点。”
端木绯也不客气,直接拿出银票数了数,脆声应了。
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转头对贺氏说道:“阿敏,一码归一码,这一万七千两是赔偿老大媳妇的嫁妆,但是,这事你有错在先,作为祖母,你总要有所表示,不如你再额外拿五千两给她们姐妹俩添妆吧!”
端木宪的口吻不是询问,而是要求,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老太爷……”贺氏傻眼了,本以为这不多不少的一万七千两正好弥补了账面上的亏空,怎么也足够堵上这对姐妹的口了,却没想到端木宪半途又来了这么一招。
端木宪淡淡地又道:“你刚才也说了,变卖的那些古董字画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贺氏感觉好像被端木宪喂了一口黄连似的,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紫,色彩剧烈变化着。她能筹到这一万七千两算是恰逢时机,到底花得不太心疼,可若再给五千两,那就是要剜她的心头肉了。
一切都怪小贺氏,都这么多年了,竟然都没能把坑给填上!
贺氏心底又把小贺氏给怨上了几分,此时已是旗鼓南下,这一万七千两都出了,总不能再为了五千两再与端木宪翻脸,把旧账都拿出来重新翻一遍吧!
连小贺氏都是一脸紧张地看着贺氏,想说什么,偏偏此时此刻又没她说话的份。
须臾,贺氏终于咬牙道:“老太爷说得是。”这五个字贺氏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
贺氏又吩咐游嬷嬷去取了五千两银票,端木纭和端木绯也不与她客气,直接收下了,之后,她们俩也没久留,起身告退了。
游嬷嬷赶忙令两个婆子把那箱子账册也搬了出去,送去了湛清院。
至于端木宪,喝完了手上的这盅茶以后,也离去了,永禧堂里一下子空荡了不少。
直到看到端木宪的背影被门帘所掩住,贺氏这才算是真正地松了一口气,挪用嫁妆的事总算是过去了。
小贺氏更是喜不自胜,嘴角不可自抑地翘了起来。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她一直担心贺氏会让她来填……
当年李氏十里红妆地嫁进端木家,她当然是看过嫁妆单子,足足有一百二十抬,至少需要三四万两白银才能备得下。李家几代就这么一个姑娘,可说是所有好的都给她备齐全了,举族之力嫁一女,嫁妆当然少不了。
但贺家不同,贺家的女儿们多,贺氏出嫁时,贺太后还只是先帝的嫔妃,她的嫁妆也不过才区区五千两;到了小贺氏出嫁时,今上还未登基,贺家自无今日的荣耀,也不过是六十四抬嫁妆,六七千两银子罢了。
小贺氏心念飞转,有些惊讶贺氏竟能一口气拿出这一大笔银子。
小贺氏用手指卷了卷手里的丝帕,故意试探道:“母亲,这次劳烦母亲为儿媳补这缺漏,这么大笔银子……儿媳实在是惭愧。”
贺氏动动眼皮,就知道小贺氏心里在想什么,脸色僵了一瞬,语调微冷地打发道:“好了,不该问的就别多问。”
小贺氏急忙赔笑,说着“这家里多亏了母亲”之类的吉利话。
冬日刺骨的狂风还在呼啸作响,萦绕不去。
寒风瑟瑟,湛清院里也燃起了银霜炭的炭盆。
端木绯一向怕冷,因此早在十一月上旬开始,屋子里就烧起了炭盆。
屋里屋外仿佛是春、冬两个季节般。
小书房里此刻有些狼藉,姐妹俩把箱子里的账册摊满了书案、椅子、方几、杌子……
除了账册和银票外,贺氏还给了一把库房的钥匙,那间库房是专门存放那些嫁妆的,光是要清点库房里的东西以及这些例年收支的账册,她们两姐妹估计就要费上不少时日。
碧蝉、绿萝几个看着这么多账册都有些头疼,端木绯的目光却是落在了端木纭手里的那把钥匙上,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姐姐,我们先去库房看看吧?”
“正好把账册上的东西都对一对。”端木纭自是应了,她的手里头是有一份母亲李氏的嫁妆单子的,便打算着,先把账册对了,再来和嫁妆单子比对一下,看看具体少了什么。
姐妹俩披上斗篷后就要出门时,端木绯又似想到了什么,回头从案头的竹篾里捞出一只睡得正香的小白狐狸揣在怀里。
这只小白狐狸是前些日子封炎送来给她的,端木绯自然还记得这只小狐狸,惊讶它竟然还活着。本来端木绯是不想养的,想想狐狸与八哥怕是合不来的,她真担心狐狸一不小心把自家小八当猎物吃了,可是封炎非说它很乖很聪明,还说不仅可以当个宠物,还可以当暖手炉,围脖什么的。
当听到“围脖”这两个字时,端木绯差点没被口水呛到,担心自己要是拒绝了,下次没准这小家伙就真的变成一条白狐狸围脖了,那自己怕是要得心病了。
端木绯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这只小狐狸。
没几天,端木绯就发现封炎有一句说得对极了,这小狐狸用来当个暖手炉真是恰恰好。
外面寒风阵阵拂面而来,端木绯却是丝毫不觉寒意,一边走,一边摸着怀里软绵绵、暖呼呼的毛团,心里琢磨着:干脆就给它取名叫“团子”好了。
库房就在府里的东北角。
李氏的嫁妆在当年端木朗携李氏母女离京时分成了两部分,一小部分被他们带去了北境,剩下大部分不便携带的物件则是留在了端木府中。
随着“吱呀”的声音,库房的门被管库房的婆子推了开来,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霉味扑鼻而来,库房里一片昏暗阴冷。
那婆子急忙拿来了两个灯笼,把里面照得灯火通明。
端木纭账册,对着账册令婆子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件地找了出来,分门别类地重新安放,那些破损就丢弃。
锦瑟在一旁与紫藤一起摆了桌椅,备了文房四宝,重新登记造册,备注一二。
这库房里什么都有,屏风、玉器、金银器、青铜器、陶瓷器、衣料、香料、印料、家具、盆景等等一应俱全。
紫藤又叫来了两个婆子,众人忙忙碌碌,唯有端木绯很是悠闲。
她像是特意来这里逛逛而已,看到不错的鸡血石就随手顺一个,琢磨着可以给姐姐刻一个章;看到什么好砚台就直接替自己收下了;找到些受潮的香料,又觉得惋惜不已。
在迷宫般混乱的库房里走了小半圈,端木绯的眸子突然被前方的一物吸引,快步上前,打量了一番后,发出不知道是惋惜还是赞叹的声音:“这把琴难道是蓝魏先生所制的‘玉壶冰’?”
端木纭闻声走了过来,翻了翻手里的账册道:“没错,蓁蓁,这就是‘玉壶冰’。”
“可惜了。”端木绯从小狐狸暖呼呼的背上抬起右手来,伸指抚上那落满灰尘的琴身。
越好的琴往往也越娇贵,琴不能在太干燥和太潮湿的地方,也不能让阳光直晒,不能落灰……这把琴也不知道被谁从琴盒里取出来,就这么随意地放在这里,早就满是疮痍,是把废琴了。
真是可惜了!
端木绯在心里再次发出叹息声,随手抚了下琴弦,琴弦也是布满灰尘,弦一震,灰尘便随之震落,琴声清越……
端木绯怔了怔,俯首仔细地看了琴弦,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春秋异考》有云:“冰蚕,性至阴,有剧毒,产于北冥蛮荒,柘叶为食,丝极韧,刀剑不可断,作琴瑟弦,远胜凡丝矣,然遇火即化。”
她一直以为这冰蚕只是传说之物,没想到蓝魏竟然去那极寒之地寻到了这冰蚕之丝作为琴弦。
妙,真是妙!
端木绯眸子登时晶亮如那天际的启明星一般璀璨,兴奋地说道:“姐姐,这具琴给我吧!”她可以拆下琴上的这几根琴弦,安在她正在制的那具琴上。
这真是今日的意外之喜了!
端木绯喜不自胜,也没心思继续看别的东西了,吩咐绿萝抱起了琴,就急匆匆地回了湛清院。
她仔细地用湿布把琴身擦干净了,琴身如她所料不仅出现了裂痕,而且局部还有些变形了,但是那琴弦在擦拭后,雪白晶亮,闪着刀锋般的光芒,看来崭新如初。
端木绯小心翼翼地把琴弦一根根地拆了下来,满足地笑了,心里估算着她制好的琴木胚已经挂在墙上阴干了快三个月了,也该继续下一步了。
这时,端木纭带着几个丫鬟也回来了,在库房里待了近半天,大家的身上都染了不少灰尘,于是姐妹俩又吩咐下人备热水,包括几个丫鬟都是沐浴更衣了一番。
等到锦瑟带着一身些微的湿气回来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换了一件粉色长袄的端木绯姿态慵懒地坐在内室的窗边,手里拿着一册书,轻轻地唤了一声:“锦瑟。”
锦瑟急忙上前候命,“姑娘。”
“你会看账吗?”端木绯慢悠悠地翻了一页,像是随口一问。
锦瑟怔了怔,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急忙颔首道:“奴婢可以学。”她跟着端木绯一年多了,多少也学了一些算学,虽然只是入门,但是再学算账肯定会更容易上手。
“好,那你就去给姐姐和紫藤帮忙吧。”端木绯挥了挥手,又把她打发了。
锦瑟喜不自胜地退下了,一旁的碧蝉歪了歪小脸,讨好地赔笑道:“姑娘,奴婢是一看到账册上的数字就头疼……”意思是,姑娘您可别打发她去看什么账啊!
“你啊,就负责给我斟茶倒水陪聊就好。”端木绯玩笑地说道。人各有所长,碧蝉天生性子活泼,就适合与人打交道,而锦瑟一是识字,二是细心,算账最重要的就是细心与耐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