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近郊,一间官道边的茶水铺中,散发出一阵阵甘甜醇香的酒香,让人只是闻着就觉得熏人欲醉……
一个中年商人闻香而来,只见那铺子口停了一辆驴车,车上放了几十坛酒。那中年商人顿时两眼放光,口涎分泌,在一张陈旧却干净的方桌边坐下,对着一个小二模样的人喊道:“小二,来碗酒水!”
那小二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却是歉然道:“不好意思,大爷,小铺这酒是不卖的!”
中年商人本来就没把这破烂的茶水铺看在眼里,若非这酒实在太香,他恐怕都不愿意屈尊进如此一个不入流的茶水铺,没想到居然还没被拒绝了。他一时有些恼羞成怒,从袖中掏出一个至少十两的银元宝,“啪”的一声放在了桌上,怒道:“小二,你某不是以为大爷出不起钱!”
“大爷息怒!大爷息怒!”小二是低头哈腰,赔笑道,“不是小的不卖,是实在不能卖!”
这时,坐在旁边那桌的一个年轻书生插嘴道:“这位兄台,您这是不知道,这是老板亲手酿的佳酿,那可是家传百年的手艺,这几十坛酒更是二十年的佳酿!这老板平日里是绝对舍不得拿出来的……”
中年商人略显急躁地打断了书生的话:“那既然都拿出来了,为什么不卖?”
小二脸色一正,肃容道:“大爷有所不知,东家今日之所以把这二十年的佳酿拿出来,不是为了卖,只为迎接官大将军一门英魂。”
一听到官大将军,那中年商人愣了愣,脸色也缓和了一些,问道:“这官家平反一事,我也曾有耳闻,莫非今日是那位官小将军扶灵回王都之日?”
“不错。”小二点了点头,目光朝官道两边看去,“那边的百姓都是自发聚集在此,前来迎官大将军的英灵回王都的!”只见那官道两边站了许许多多男女老少,都是朝着远方翘首以待。
就在这时,只听那阵阵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来了。”
书生一惊,抬头看去,却见前方不远的小坡上,有白影晃动,白幡齐涌,犹如雪浪翻滚而来,让人看着就心生震慑。
“来了!来了!”那初时还高低不一的喊声,在一声声的呐喊中仿佛找到了共同的节奏,渐渐地齐整起来,声如雷鸣,震撼人心。
这时,茶水铺的老板闻声从后头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模样与他有四五分相似的少年,忙走到装满酒坛的驴车旁。
原本在茶水铺附近歇脚的人也纷纷动了起来,有的面色肃然地举着灵旗,有的神情哀戚地举着丧牌,亦有人潸然泪下地高举白幡。
“官大将军回家了。”坡上有人高喊,“官大将军回家了……”
那声声喊叫中,一个身着粗麻孝袍的青年骑着白马扛着白幡而来,他的身后是一干白衣汉子护着五辆披白布的马车,每辆车上都赫然放着一具棺椁,五辆马车就是五具棺椁,看着让人胸口发紧,说不出的难受。
青年策马而行,衣袖翩翩,白幡飘飞,猎猎作响,似乘飞欲去的仙人。
可他身后的那五具棺椁,他身上散发出的丝丝缕缕的悲恸,时刻在提醒众人他非仙人,而是人,一个痛失亲人的,活生生的人。!
“父亲,叔父,刘副将,杨校尉……我们回家了!”青年扬长声音高喊,似一把重锤敲击着众人的心神。
他身后的那些白衣汉子也跟着齐声高喊:“官大将军,官副将,刘副将,杨校尉……我们回家了!”那洪亮的声音仿佛连天地都为之一震!
有人感慨地叹道:“真可怜,官大将军满门只有官小将军一个了。”
是啊,只他官语白一个了,再无其亲人了!
官家满门英烈,以及数万官家军死得真冤啊!
官语白面无表情,双眼空洞无神,仿佛这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自己一样。
“官大将军!”有人哀嚎跪地呜咽,还有人开始扬散纸钱。
“官大将军,一路走好。”坡上坡下齐声高喝着。
有偶然经过的路人不知不觉驻步,看着这漫天飞扬的纸钱,看着这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神情也随之变得肃然起来,心沉甸甸的。
“真是太可怜了!听说那时亲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官小将军一个还在牢里被人严刑拷打……差点性命不保。”
“好端端地被扣上亏空军饷、通敌叛国之名,那些个奸佞,自己不为国为民,还要陷害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真是不得好死!”
“还好官小将军福大命大,有义士相助,逃出生天,否则恐怕等不到这沉冤得雪的一天!”
“可是这人也死得太多了,官小将军以后怎么办啊,一个人孤零零的……不如我们也帮着送上一程吧。”
“……”
百姓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一个个热血沸腾,但这些纷纷扰扰根本没有传到官语白耳中。
他只是木然地策马朝西城门而去,紧随其后的便是那五辆装有棺椁的马车,而那送葬队伍的人数却在不断壮大中,白幡如海翻腾,纸钱如雨挥洒不断,整条路几乎都被染成了悲壮的白色……
那茶水铺的老板赶着驴车也跟在了送葬队的后方,他的儿子跟在后方,一边走,一边捧起一坛酒,重重地就往地上砸去……
“啪!”
酒坛碎裂开来,香气扑鼻的酒液溅了一地,倒叫那茶水铺中的中年商人好一阵心疼:那可是二十年的佳酿啊!要是卖给他那该有多好啊!
“啪!啪!……”
一路走,一路砸,以这佳酿告慰英灵!
西城门口,人群涌动,有人设了香案祭拜英灵,城门守卫看着这庞大的送葬队伍,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急忙去找城门官:“大人,这,这,会不会出事啊?”
“能出什么事!”城门官深深地朝送葬队伍看了一眼,突然出手拍了那守卫的脑袋一下,“只不过迎灵的人多了,阵仗大了点而已!”
“大人说的是。”守卫忙不迭附和道。
城门官摸了摸胡子,又道:“你,去五城兵马司报备一下,就说因送葬队伍庞大,为防发生踩踏事件,还请五城兵马司的人帮忙维持一下秩序。”
守卫嘴里应了一声,办事去了。
很快,庞大的送葬队伍终于穿过西城门。
城门后,夹道欢迎的百姓更为壮观了,有来吊唁的,更有来看热闹的,喧嚣不已。
送葬队伍渐渐进入王都城内繁华地段,街道两边商铺酒楼林立……
突然,小四低声在官语白耳边说了一句,官语白眉头一动,突然勒住马绳,马儿停下;紧跟着,他身后运着棺椁的五辆马车也停了下来;再之后,马车后方的送葬队伍也停了下来……仿佛时间在这一瞬间被人施法静止了。
周围夹道的百姓都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渐渐地,有人耳朵动了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忙示意身旁的人噤声。没过多久,这原来喧闹的街道竟然奇迹般变得寂静无声。
而原本被压过的乐声也逐渐清晰起来,一道低沉的埙声从前方的一个酒楼传来,幽深,旷远……
“快听!”不知道谁叫了一声,但立刻被身旁的人捂住了嘴巴。
那埙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沉痛而又凝重,好似一个历经百战的老者正准备讲述一个震撼人心的故事。
突然,埙声一顿,就有一个嘹亮的歌声清晰地传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狼烟起,江山北望……”
歌声起,那埙声又起,随着歌声时快时慢,时缓时急,热烈激昂……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何惜百死报家国……”
官语白心中微微一动,这声音是……
不止是他觉得熟悉,小四也认了出来,忍不住脱口而出:“公子,是百……”百合的声音。这最后几个字他没机会说出口,官语白一个抬手的动作阻止了他。
歌声还在继续,与埙声完美地配合在一起,到后来已经不知道是埙在为歌伴奏,还是歌在与埙协奏。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大裕要让四方来贺……”
“……逝者已逝,惟有英灵不灭!”
不管是来送葬的还是来看热闹的,眼前仿佛都出现了这样一个场面:战火纷飞,金戈铁马,将士带领士兵奋勇杀敌,保家卫国,最终战死沙场,尸骨遍野,哀鸿遍野……
只要想想,就觉得心痛如刀割,血肉淋漓!
明明只有一埙一人,可是众人听着却都是激荡不已,心里像是着了火似的,更像有什么东西如那炙热的岩浆般急欲喷涌而出。
终于,有人突然仰首大吼一声:“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大裕要让四方来贺!”
四周又静了一瞬,仿佛在那一刻,许许多多人心中的某个屏障被打碎了,有更多的人齐声喊了起来:“逝者已逝,惟有英灵不灭!”
这一声声呼喊叠加在一起,声如雷鸣,震得王都城震荡不已。
谁也没注意到那埙声与歌声不知何时消失在风中,但那唱词却仿佛已经刻在了所有人的心里,所有的声音最后化成同一句:“英灵不灭,英灵不灭!”
……
“英灵不灭?”
御书房内,皇帝手中把玩着一个薄胎青花茶盅,嘴里低喃着这四个字。
刘公公毕恭毕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还有呢?”皇帝漫不禁心地问。
底下来报消息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淮宁回道:“回皇上,除了那些酒楼商铺之外,书院门口亦设了香案,学生们还作了诗……”
皇帝不由想到了官如焰将军,那个为了大裕江山镇守西戎的男人,久久不语。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喊道:“陆爱卿!”
“臣在!”锦衣卫指挥使陆淮宁忙应声。
“命锦衣卫协同五城兵马司务必维护好王都的治安,莫要扰了官大将军的英灵。”皇帝缓缓地说道。
“谨遵皇上圣命。”
待陆淮宁走后,皇帝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问一旁的刘公公:“朕若是没记错,官家旧居的封条还在吧。”
“是,皇上。”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吩咐道:“怀仁……你去一趟,宣官语白觐见。”
“是,皇上。”刘公公立刻领命退下,不到半个时辰,一身粗麻孝袍的官语白就在小太监的指引下进入御书房。
“草民官语白拜见皇上!”官语白恭敬地跪倒在地,微微低首,眼帘半垂,让皇帝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
皇帝深深地看着下方的官语白,眸中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他还记得那个时候,大裕朝刚定,他还只是太子,才不过五、六岁的官语白俯在他膝上,开心地喊着“太子伯伯”,他还曾笑言让官语白好好学着兵法武功,将来他若登基,官语白将会是他手下的一员猛将……
当初的笑言似乎还在耳边,可是却已物是人非。
好一会儿,皇帝才缓缓道:“平身吧。”
“谢皇上。”官语白起了身,俯首而立。
“官语白,官家遭此大难,蒙冤受屈,你可怨朕?”皇帝问道,问题犀利而尖锐,一双眼睛更是紧盯着官语白,不愿意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禀皇上,若是说草民丝毫没有怨过皇上,即便是草民如此说了,皇上也必定是不信的。”官语白抬起头,坦然地看着皇帝,目光清澈,“可是草民时刻记着家父的教导……”说着他神色肃然庄重,“官家本是一介草莽,深受皇恩,才有今日的官家,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官家一案,罪在奸臣当道,蒙蔽圣听,如今皇上铲除奸党,为官家洗雪沉冤,还朝野朗朗乾坤,先父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皇帝面色稍缓,叹道:“难得你想得通透,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或者有何要求……”顿了一顿又道,“朕可以尽量满足与你。”
“草民在此谢过皇上,草民如今别无所求。”官语白表情恭敬,说话舒缓有度,“接下来草民就想着操办好家人后事,让他们早日入土为安,而草民身为人子,怎么也要在亲人墓旁结庐守孝。”
皇帝目露赞赏道:“语白一片孝心,相信官大将军地下有知,可慰九泉。”他沉思了片刻,忽然提议道,“不如这样,待语白你为官大将军守完孝,再重返朝堂,为朕重建官家军吧。”皇帝确是真心,官家军骁勇善战,从无败迹,若能重建也确能成为他的臂膀,而且,官语白……如此出色的官语白,他曾视如子侄的官语白,他也想他能重归朝堂。
“草民在此谢过皇上的信任和抬爱。”官语白声音温和的说道,“只是以草民现在的身体状况,怕是只能有负圣上的器重了,如今草民武功尽废,体虚身弱,今生都无法再习武,恐怕是无力重建官家军了。”
皇帝大惊失色:“武功尽废,怎会如此?”
他也有些担忧官语白会对他怀有怨恨,可是,当听到他说自己武功尽失时,皇帝心中的震惊还是越过了那一丝的担忧,忙命道:“怀仁,速去把吴太医请来。”
“是,皇上!”刘公公立即指派了一个小太监前去请吴太医。
官语白羽睫微垂,眸光一闪,也没有说什么。
没过多久,吴太医就气喘吁吁地进了御书房,也不等他行礼,皇帝忙吩咐道:“吴太医,你帮官语白把脉,看他身子可有何不妥。”
“臣尊旨。”吴太医起身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