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纭唇角微翘,捂嘴轻笑了一下。
原来如此,岑隐就和端木珩、封炎还有李廷攸一样,也就分的出红蓝青紫黄,却不知道光这青色就分石青、太师青、青白、天青、丈青等等。
“岑公子,还是我给你挑一个颜色吧。”端木纭说着,兴致勃勃地给他挑起线绳来。
岑隐撑着伞静静地站在马车外,凝视着窗户另一边的少女,虽然他不知道她在高兴些什么,不过她似乎心情很好,那就够了……
端木纭挑了一个赤金色的线绳,就熟练地编起络子来,这一次,她也没问岑隐需要什么花样的络子,反正问了他也不知道。
端木纭笑得眉眼微弯,那精致的侧脸仿佛一尊玉雕而成的人儿般。
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偶尔一阵寒风拂过,把些许雪花吹了过来,岑隐不动声色地轻撩了下斗篷,挡住了那飞过来的雪花……
马车方圆几尺,都是静悄悄的。
相比下,国子监那边则越来越嘈杂,那些先生、监生们都一个个被拿下,哭天喊地。
“吵吵嚷嚷的,真是烦死了。”刑千户走到大门口,嘴里一边咕哝着,一边朝街对面的岑隐看了一眼,好不容易督主的心情似乎好了些,没的给这些衰人给扰了。
反正也不过抓几个书生,哪里需要惊动督主。
“把他们的嘴都给咱家堵上了。”刑千户一声令下,所有的东厂番子迅速行动起来,把这些人的嘴巴全部用布团堵上了,周围一下子就都清净了。
东厂的厂卫一个个训练有素,像下饺子似的把人都关上一辆辆的囚车,然后囚车浩浩荡荡地驶离了鸣贤街。
这动静太大,街头街尾的那些百姓当然也看到了,鸦雀无声,方圆几里的声音似乎都被吸走了,只剩下了马蹄声与囚车的车轱辘声。
端木纭和岑隐似是对周围的喧嚣全然不觉,一个专心地编着络子,一个则静静地看着她编络子。
端木纭编起络子来,十分熟练,修长的十指翻飞,如那翩翩起舞的蝴蝶般,说不出的灵巧好看。
没一盏茶功夫,她就编好了络子,满意地检查了一番后,就把荷包从窗口递了出去。
“我选的线绳比你原来的粗上一些,这下应该没那么容易勾断了。”端木纭笑眯眯地看着窗外的岑隐,“岑公子,你还有公务在身,我就先回去了。”
天色也不早了,岑隐也就没留她,在原地目送马车渐行渐远。
“沙沙沙……”
不知何时,雪中掺夹了些许细碎的冰雹,砸在油纸伞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前方的马车已经几乎化为了一个黑点,岑隐收回了视线,看向了手里握的伞柄,这才意识到他忘了把伞还给她。
一手揣着犹有余温的手炉,一手撑着油纸伞,岑隐甚至看也没看国子监一眼,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三个字:“回东厂。”
岑隐的声音不轻不重,可是对面的那些东厂番子却都听得清楚明白,那个小胡子立刻就殷勤地应声,很快,一辆华盖马车就驶到了岑隐身旁。
车夫利落地挥了下鞭子,马车就载着岑隐往另一个方向去了,与端木家的马车背道而驰。
岑隐一人坐在马车中,静静地看着手里拿个鸭黄色的荷包,慢慢地打开了荷包,从中取出一块白玉雕雀纹的玉佩,指腹徐徐地轻柔地在玉佩上摩挲着,长翘浓密的眼睫如蝉翼般颤动了两下,挡住了瞳孔中的浪潮翻涌。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思绪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眼前浮现一张精致可爱的小脸,三四岁的女童抬手把一方干净帕子递了过来,笑眯眯地说道:
“大哥哥,你长得可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夭夭,就是‘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夭夭’。我娘说了,以后我有了妹妹,小名就叫蓁蓁。”
“我不是坏人,我家就在前面的游击将军府。”
“大哥哥,这个姐姐的脸脏了,我来帮她擦擦好不好……”
“……”
过去的片段飞快地在他眼前闪现,他觉得眼眶一酸,闭上了眼,身体慵懒地靠在车厢壁上,握着玉佩的五指却极为用力,那白皙胜雪的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像是有什么野兽正咆哮地想要破体而出。
“呼——”
“呼——”
渐渐地,他的呼吸越来越浓重,那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车厢里,透着一种压抑的痛楚与悲凉。
外面的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来,又是一天即将结束了。
国子监近一半的学子被东厂以势如破竹之势拿下,继佥都御使张咨被抄家后,再一次引起了朝野的动荡。
接下来的两天,文武百官都在暗暗地讨论这件事,就像那雨夜的海面般,碧波荡漾起伏。
但这一次,这一点涟漪却没掀起什么浪花,没有人再当出头鸟。
国子监的那些先生们在当天晚上就被放了出来,但是那些被擒下的监生们始终没有动静,风口浪尖上的国子监也因此停课了几天。
当天的动静很大,不少平民百姓也都是看在眼里,一传十,十传百……
不消一日,街头巷尾的人都知道了,议论纷纷。
不知何时,一则传言在京中悄悄传开,说是国子监的那些监生们是因为在背地里道东厂的是非,才会被拿进诏狱。
一时间,那些百姓噤若寒蝉,也不敢再私议这些,甚至是连“东”字都快不敢说了。
就在这种惶惶不安的气氛中,大年初十到来了。
这一天,天才亮,整个京城就苏醒了。
从皇宫到皇觉寺的数条街道都被禁军清道,身着铜甲铁盔的禁军士兵守在街道的两边,十步一岗。
辰正,旭日高悬,一行车驾就浩浩荡荡地从皇宫的端门驶出,仪仗前后皆是头戴兜鍪、身着铠甲的上十二卫士兵,加上随性的官员,足足有三四百号人,声势赫赫。
士兵们有力的步伐踏在青石砖地面上,似乎连地面都随之震动起来,如闷雷般此起彼伏,轰鸣不止。
大盛朝素有惯例,每年的大年十二,皇帝便要率领百官亲往皇觉寺向上天神灵祈福,望新的一年风调雨顺,祈国泰民安。
大盛朝百余年的历史中,就算是历代皇帝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前往,也会由太子或者摄政王率皇子、宗室、勋贵以及文武百官们前去祈福。
今年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岑隐代君祈福那可是百年来的头一遭,自是又引来京城的一阵暗潮汹涌,当日不少百姓还跑去皇觉寺的附近围观当时的盛况,附近的几条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寺外喧嚣不断,寺内井然有序,由岑隐代君上了今天的第一炷香,其他文武百官则是跪在了大殿外冷硬的地面上。
整个皇觉寺内,香烟袅袅,来祈福的每个官员都捐了香油钱,直到快正午的时候,仪式才结束了。
从皇觉寺出来后,仪仗又原路返回了宫门口,之后,那些文武百官才各自散去,而岑隐则要进宫去向皇帝复命。
宫门口随着那些车马一辆辆地离去,渐渐变得空旷起来,其中一辆金漆雕花华盖马车中探出一张阴沉的面庞,男子朝宫门内那道颀长的红色身影望去,眸中就像是遍布层层阴云的天空般,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场暴雨来临。
马车很快就缓缓地驶动起来,朝城南的方向驶去。
男子收回了目光,随手放下了窗帘,面沉如水。
“父亲,您莫要太心急了。”就坐在对面的耿安晧出声安抚耿海道。
知子莫若父,耿安晧知道父亲多少乱了方寸,才会步步让岑隐抢到先机,才会给皇帝留下耿家一直在针对岑隐的印象,甚至连“阿史那”那步好棋都失败了。
耿海右手握拳,然后又放开,眉心依旧紧锁地叹道:“哎,我能不急吗?!”
眼看着岑隐一步步坐大,以他目中无人、骄横跋扈的性子,迟早要拿他们耿家开刀,而且,“狡兔死,走狗烹。皇上他终究是对我心里有所芥蒂……所以才会宁愿信岑隐这种内宦。”
耿安晧亲自给耿海斟了杯温的花茶,送到耿海手中,微笑道:“那又如何?!”
耿安晧也给自己倒了杯花茶,眼底的阴鸷一闪而过,有条不紊地将分析道:
“父亲,皇上虽然亲近岑隐,但岑隐说到底只是个宦臣,无根无基,像浮萍一样。我们卫国公府可是百年勋贵,他如何与我们相提并论!”
“父亲,你又何必与岑隐硬碰硬,他横就任他横。”
“这一次,岑隐先是囚了国子监十八名监生,又是这么堂而皇之地代君祈福,虽然朝野上下畏惧他的淫威,一时不敢说什么,但心里未必都服他,尤其是那些清贵世家、文人大儒,还有学子书生们。”
“如果今天我们的对手是端木首辅,他占着首辅的名头,我们也许还拿他没辙,可是像岑隐这等宦臣越是嚣张,就越会引来这些读书人的不满。”
这次国子监的事,岑隐真是走了一步昏棋,他才得势,就如此嚣张,已经得罪了那帮子读书人,早晚要完,瓷器不与烂瓦碰,自家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和他硬碰硬。
耿海一边听儿子徐徐道来,一边慢慢地饮着茶水,眉头稍稍舒展,心情平静了不少。
就像儿子所说,岑隐表面虽然得势,繁花似锦,其实是烈火烹油,一不小心,他就会引火自焚,哪里还要他们出手。
耿海嘲讽地勾了勾唇:“国子监那些愣头青,倒是有些话没说错,自古以来,内宦当权的,能有几个好下场!”
当朝局不稳、人心震荡时,对于皇帝而言,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交出一个替罪羊来平息众怒,岑隐他现在根本就是在自取灭亡,他现在有多风光,恐怕之后就会死得有多惨烈!
耿海畅快地把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眸底掠过一道利芒。
他放下茶杯后,忽然问道:“安晧,你觉得三皇子怎么样?”
虽然耿海没有把话说白,但是父子俩都心知肚明他到底在说什么。
耿安晧有些意外,拿着茶杯的右手微微颤了一下,茶杯里的茶水随之荡漾起来。
耿安晧呷了口茶水后,不答反问道:“父亲,您为什么不考虑大皇子?”
耿海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端木宪就知道对岑隐‘献媚’……”他嫌膈应。
话出口后,耿海就明白了,自己是因为端木宪而没考虑大皇子,而儿子恰恰相反,因为端木家的大姑娘而想着大皇子。
试想自家要是站在了三皇子这边,那么就必须铲除大皇子和大皇子的母家。
“你啊,我都不知道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痴情种!”耿海一副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儿子。
耿安晧也不藏着掖着,只是笑,反正家里头谁不知道他想娶端木纭。
耿海看着这个引以为豪的儿子,长叹一口气,心里默念着家和万事兴,然后道:“这事……我再看看。端木宪可是个老狐狸。”
端木宪一个没有家族扶持的寒门子弟,在朝堂沉浮几十年,能够爬到今天的首辅之位,靠的可不仅仅是宫里那位贵妃。
耿安晧见父亲的表情有所松动,又殷勤地再次给他斟茶,含笑道:“父亲,端木首辅在官场数十年,好不容易到了首辅之尊……他是不会轻易投向任何人,包括岑隐。”恐怕连大皇子,都别想让端木宪为他孤注一掷。
耿海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右手无意识地把玩着手里的杯子。
耿安晧适可而止,没再说什么,马车里静了下来,外面街道上的喧哗清晰地传了进来。
马车里点着一个炭炉,暖和却也同时有些气闷。
耿安晧随意地将窗帘拉开了些许,往外张望了一眼,却正好看到端木纭和端木绯提着花灯从街边的一家铺子里走了出来。
端木纭披了一件厚厚的镶貂毛大红绣花斗篷,乌黑浓密的青丝挽着一个简单的纂儿,只插了一支赤金嵌红宝石衔珠串凤钗,凤头衔着三串小小的珊瑚珠珠串,垂在颊边,走动时,珠串微微摇曳着,映得她那双明媚的柳叶眼闪着璀璨的光辉,娇艳而灵动。
耿安晧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黏着在端木纭那精致明艳的脸庞上,真恨不得伸手去碰触一下她脸颊上的红霞。
他的目光发直,只是一瞬,马车就从姐妹俩身旁飞快地驶过……
“停车,快停车。”耿安晧生怕错过了,连忙高喊道。
车夫应了一声,马车就开始缓了下来,耿安晧一边弯腰下了马车,一边丢下一句:“父亲,你先回去吧,我晚点再回府。”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利落地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看着眼前微微晃荡的帘子,耿海无奈地摇了摇头,出声示意车夫继续上路。
耿安晧下了马车后,就急切地往回看去,只见端木纭和端木绯已经走到了五六丈外,姐妹俩言笑晏晏。
他脸上一喜,加快脚步追了过去。
他平时走得慢时,腿脚上的毛病不显,当快走时,弊端便显露出来,右脚微跛,引来不少路人一道道好奇的目光。
耿安晧眼眸微沉,又稍稍放缓了步子,朝姐妹俩走去。
“端……”
耿安晧正想打招呼,从路边猛地蹿出来一道柳色的身影,来人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端木纭和端木绯面前。
姐妹俩下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看着跪在三步外的少女。
今日风有些大,吹得少女鬓角的碎发凌乱地拂在面颊上,看来有些狼狈,又似隐约透着一抹倔强。
少女腰杆笔直地跪在冷硬的地面上,仰首看着姐妹俩,神情坚韧,正是陶三姑娘。
端木纭皱了皱眉,红润的樱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前面这家名叫“灯心”的铺子在京中也是几十年的老铺子了,擅长制灯和制纸鸢等,很有些名气,每日订单应接不暇。
她三个月前就在这里定制了花灯,为了即将到来的元宵节。今日妹妹想出来看热闹,她便一起出来了,顺便过来取花灯,再一起逛逛街。
陶三姑娘的这一跪,自然是吸引了街上不少路人的目光,一个个都停下了脚步,对着跪在地上的陶三姑娘指指点点。
“端木大姑娘,端木四姑娘,求求你了,帮帮我二哥吧!我二哥自从初十被东厂从国子监带走后,到现在还没回来……”
陶三姑娘仰首看着端木纭和端木绯哀求着,她的眼眶中泛起了一层朦胧的泪雾,看来楚楚可人。
那日在国子监门口,端木绯和端木珩给自己吃了软钉子,陶三姑娘本来也不想来求端木家的人,可是这两日,母亲天天以泪洗面,父亲和大哥四处求人却是束手无措,求助无门。
昨天她偶然听钟钰先生提起,才知道原来端木绯竟然会是岑隐的义妹。
陶三姑娘昨晚一夜辗转反侧,她知道以父亲的官位想要求见岑隐是不可能的,端木绯也许是他们家唯一的希望了。
她一早就去了端木家,正好看到端木家的马车从角门出来,就让车夫一路跟到了这里……
“端木四姑娘,念在我二哥与令兄的同窗之谊上,求姑娘去找岑督主说说情吧!”陶三姑娘泪如雨下,哭得梨花带雨,娇弱可人。
这条华上街本来就是人来人往,热闹得很,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围了过来,都跑来看热闹,没一会儿,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眼望去,四周都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窃窃私语着。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惊讶地说道:“这姑娘的兄长原来是国子监被抓去……的监生啊。那可是读书人啊。”
“哎,说来国子监的监生,本是朝廷未来的栋梁之才。”一个酸儒模样的中年人感慨地说道。
“不过进了‘那里’,想出来怕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