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珩出了国子监的大门,李廷攸已经等在了大门口。
两人前几日约好一块儿去望月茶楼。表兄弟俩虽然一文一武,但是都秉性清正,少年人也算是一起打过几架,关系越来越熟稔。
望月茶楼是京中新开的江南茶楼,里头的苏州评弹还有几分口碑,引来不少慕名而来的客人。
也包括端木珩和李廷攸。
表兄弟俩没想到的是还没到望月茶楼,就在街上先遇到了几个熟人,皆是一惊。
两个少年急忙下了马,上前与对方见礼。
微服出游的皇帝带着岑隐、端木宪、游君集和简王君霁也打算去望月茶楼。端木宪也看到了长孙和李廷攸,脸上难免露出一丝讶色。
“慕老爷。”端木珩和李廷攸恭敬地给皇帝作揖行礼。
着一袭宝蓝色织金锦袍的皇帝看来比接风宴时清瘦了一圈,精神倒是不错。
皇帝养了近半个月的病,在宫里闲得发慌。
正好今早封宝仪式后,端木宪几人来见他,君臣几人难得不说公事,漫天闲聊。
当时岑隐提议要不要找个伶人来弹琵琶助助兴,皇帝对于宫里的这些玩意早就厌了,神色淡淡,岑隐便顺势提起望月茶楼的评弹不错。
皇帝起了兴致,就带着他们微服出宫了,打算出来散散心。
“这倒是巧了。”皇帝看着两个少年道,嘴角泛起几分笑意,随口问道,“端木珩,朕……我记得你最近在理藩院当差?”
端木珩不卑不亢地答道:“慕老爷,学生已经回国子监了。”
皇帝也没在意,毕竟监生的本分本就是读书,回去读书才是理所当然的。
“我记得你去年院试表现不错,要好好读书,争取明年秋闱榜上有名!”皇帝笑着道。
端木珩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声,皇帝又看向了李廷攸,赞道:“李廷攸,盐引的事你办得不错。”皇帝对李廷攸也颇为满意,觉得他虽然是武将门第出身,但连盐引的事也能办好,也算是文武双全了。
“谢慕老爷谬赞。”李廷攸面对皇帝时,自然是一派彬彬有礼的做派,就像是一个儒雅书生一般。
说话间,他们到了望月茶楼的门口,一个青衣小二从大堂里快步走了出来,热情地招呼道:“几位客人里面请,二楼还有雅座。”
大堂里很是热闹,一男一女正坐在大堂中央,一个手持三弦,一个手抱琵琶,一边弹,一边唱,唱的是一出耳熟能详的《七侠五义》,这一男一女皆是吴侬软语,在轻清柔缓的弦乐声中随口吟唱,抑扬顿挫,娓娓动听。
“客官,这边走。”小二引着众人上了二楼的一间雅座,雅座一面朝着外面的街道,另一面则对着大堂,打开窗户,就可以俯视大堂的情形,欣赏聆听伶人的表演。
岑隐随意地点了一桌茶点后,小二就下去了。
这时,大堂的两个伶人正好唱完了这曲《七侠五义》,引来四周的客人一阵热烈的鼓掌声,连声叫好,也包括游君集和君霁。
“好!”君霁大力鼓掌,评弹柔美,不过这《七侠五义》却是豪气冲天,听得颇为畅快。
游君集收回了视线,还有几分意犹未尽地对君霁说道:“妙啊妙。君老弟,这两人的功底也算不错了,尤其那个女子特别擅长即兴发挥,偶尔会穿插一些灵机一动的笑料趣事,妙趣横生啊。”
游君集老家是在江南,说起这评弹就是面泛异彩,口沫横飞,把刚才那两个伶人的表现点评了一番。
皇帝曾去江南,听得懂江南的吴侬软语,也在江南听过这评弹,如今在京城重听,不禁忆起了江南风光,兴致更高昂了。
皇帝手里的扇柄随意地在左掌心上敲了两下,琢磨着明年要不要再去江南巡游一番。
不一会儿,小二就送来了茶点,茶香很快在雅座里弥漫开来,与此同时,歇息了片刻的两个伶人又开唱了。
这一回,却是一个陌生的曲调。
评弹可以唱弹传统的曲目,也可以新编书目,推陈出新。
四周的客人很快就静了下来,凝神听着。
两个伶人把时间拉到了五百年前,说是有一个皇帝失德无道,导致天灾不断,百姓皆是苦不堪言,多有饿死。
眼看着国家即将覆灭,一位胡须雪白的活神仙腾云驾雾地出现了,降临在皇宫中,为皇帝指点迷津……
皇帝本来还听得兴致勃勃,听到这里,面色忽然变了,眉心微蹙地冷哼了一声。
楼下的大堂里渐渐地骚动了起来,不少人都交头接耳地说着话。
“今冬各地雪灾频发,你们听过没?”
“你也听说了啊,据说不止是京城,还有辽州、冀州、晋州等地都遭了雪灾。”
“老弟,可知道真元观的那位孙真人?”
一说到“孙真人”,大堂的骚动更厉害了,不少客人都朝那个提起了孙真人的老者看去。
“虽然小弟我抵达京城不久,也早闻孙真人的大名啊!”老者身旁的中年行商激动地说道,声音忍不住微微拔高,“孙真人真乃活神仙是也!我听人说孙真人夜观天象,发现有扫把星划过,乃国有天灾的不祥之兆啊。幸而天有紫气降下,天降凤女可化解此劫!”
那中年行商说得言辞凿凿,仿佛他亲眼所见一般。
大堂中,也有其他的客人也凑过来与那中年行商二人说话,你一言我一语,都快把那孙真人捧上天了。
皇帝面沉如水,置于膝头的双手紧紧地捏住了手里的扇柄,几乎把那扇柄折断了。
这才短短几天,这些百姓都对那个孙真人奉若神明,背后,耿海怕是没少使劲。
哼,自己心有顾忌,暂时没出手,反倒耿海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他这是在一步步地逼自己呢!
岑隐自然看出皇帝脸色不佳,忽然站起身来,把朝向大堂的那扇窗户合上了。
雅座里,登时就静了下来,外面的评弹声、议论声被隔绝在了窗户的另一边。
端木宪、游君集、君霁以及两个少年暗暗地彼此交换着眼神,隐约都猜到了什么。
皇帝也没打算忍着,沉声斥道:“什么活神仙,装神弄鬼!”
皇帝没指名道姓,但是众人都心知肚明他说的不是评弹里的那位,而是那孙道姑。
岑隐微微一笑,安抚皇帝道:“老爷,民多愚昧,子曰:民愚则国稳。”
这话皇帝爱听,这些愚民被个道姑玩得团团转,可不正应了阿隐的这句话。
民愚则国稳,说的妙。
皇帝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含笑道:“也是几位爱卿为国鞠躬尽瘁,方才护我大盛国泰民安。”说着,皇帝的目光定在君霁身上,“君霁,征兵之事自你接手后,便井然有序,很好。”
“老爷过奖。”君霁抱拳谢过皇帝。
皇帝哈哈大笑,捧起了跟前的白瓷茶盅。
端木宪眸光闪了闪,觉得这是一个机会,道:“老爷,南境战乱,战事迟迟未平,后方的缓助总是不及时,也表现出了如今兵部的种种不足,兵部权限太低,以致调兵困难,应该改制。”
改制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定的,皇帝便随口问道:“端木宪,你可有了腹案?”
端木宪看着皇帝的脸色,用试探的口吻提议道:“比如这兵籍,兵部也该留存一份才是……”
端木宪这一说,众人皆是心念一动。
兵籍本来是由五军都督府管理,在兵部留档乍一听合理,其实意味着兵部在兵籍上也有了制约五军都督府的能力,比如以后军户想要消除军籍,那就不仅仅要通过五军都督府,还要经过兵部了。
这哪里是兵部改制,分明是要分五军都督府的权。
俗话说,一口吃不成胖子。
兵籍恐怕仅仅是第一步,那么接下来……
其他人皆是心中一惊,作势饮茶,一时间,雅座里静悄悄的,窗外的大堂里似乎变得更为喧哗了。
端木宪的这番话端木珩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可即便是第二次听闻,他还是深受震慑。那日听四妹妹亲口道来时,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几乎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想出来的。
皇帝的表情也变得专注起来,若有所思。
如今他不敢动耿海,不就是因为耿海手里有兵权吗?!
若是照端木宪说的这个办法,就能借着壮大兵部,一步步地起到削弱五军都督府的效果。
正所谓,鲸吞蚕食……
皇帝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两下,眼睫半垂,看着茶盅里茶叶在茶汤里沉沉浮浮。
问题是,此事一提,耿海肯定也能想到这一点,要怎么才能让耿海心甘情愿地先退第一步呢?!
皇帝面露沉吟之色,跟着抬眼看向了端木宪,赞道:“端木宪,你这个主意有些意思,年后,你再细细地上一分奏折来。”
皇帝看着端木宪的眼神中充满了赞赏,心想:端木家真乃纯臣也。这次给耿海那边送礼的名单,他都看过了,没有端木家。
皇帝这一打量端木宪,才注意到他的眼窝里一片深深的青影,显然这几日端木宪应该没歇息好。
哎,也是辛苦他了,为了替君分忧,必定是好生苦思瞑想了一番,才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皇帝的心情稍稍好些了,眼底掠过一道利芒,在心里对自己说,耿海是不能留了,一会儿仙姑,一会儿天命凤女,还没完没了地越闹越大……再这么下去,下一步,他就该替自己选太子了!
端木宪感觉一股倦意涌起,怕在君前失仪,急忙捧起茶盅,挡在唇畔,飞快地打了个哈欠,心里不甘心地想着:昨天和四丫头的那个棋局,他逐磨了一晚上,怎么就又输了呢?!
岑隐也在喝茶,目光不着痕迹地瞥了端木宪一眼。
他一听就知道这个主意不是来自端木宪,怕是十有来自端木家的那个小丫头,端木宪为人精明,但向来求稳,不敢激进,他不会主动去冒险改制。
岑隐的眼前不禁浮现端木绯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心里叹道:还真是个狡猾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