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太夫人嘴唇微抿,不由迟疑了。
这些嫁妆都是她亲手给她的辞姐儿准备的,一样一样,足足用了十五年,就像她一点点把辞姐儿带大一般。
她知道这些嫁妆是用不上了,可是只要它们还在库房里,对她而言,就好像能再见到辞姐儿一样……就好像有一天她的辞姐儿可以从宣国公府风风光光地出嫁,十里红妆,令天下女子羡煞。
楚太夫人许久都没有说话,慢慢地捻着手里的那串红珊瑚佛珠,鲜红如血的红珊瑚珠子在她指间一粒又一粒地滑过。
俞嬷嬷看着楚太夫人,心也像被揪住似的。
她自闺中就侍候在太夫人身旁,对她的心思再了解不过,也是她这十几年亲眼看着太夫人怎么一点点地为大姑娘攒起那些嫁妆,对于太夫人,那些嫁妆早就不仅仅是些死物,更是一种寄托,一份念想。
一阵打帘声忽然响起,一个青衣丫鬟快步进来了,屈膝禀道:“老太爷,太夫人,端木四姑娘来了。”
短短的一句话让屋子里原本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两人相视而笑,楚太夫人含笑道:“让端木姑娘进来吧。”
俞嬷嬷见状,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没一会儿,丫鬟就领着端木绯进了暖阁中,今日的端木绯梳着一个可爱的双平髻,穿了一件桃粉色绣哲哲绿萼梅长袄,搭配一条淡粉色刺绣长裙,彷如一阵夹着桃花的春风迎面拂来。
“喵呜!”
一只长毛的狮子猫亲昵地绕在她的裙边,像影子般黏在她身旁,亦步亦趋,看得两位老人忍俊不禁地勾唇。
“楚老太爷,楚太夫人。”端木绯款款地走到近前,对着二人福了福。
楚太夫人笑着就招呼端木绯在一旁坐下了,几乎是下一瞬,雪玉就轻盈地跳上了端木绯的膝头,乖巧地趴在了那里。
端木绯眉眼弯弯,白嫩嫩的小手一下又一下地为雪玉顺毛。
楚太夫人则吩咐丫鬟去取画,取的正是那幅《旭日飞瀑图》。
端木绯今日是应当初行宫之约,特意来这里给那幅画盖章的。
她从荷包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寿山石印章,笑眯眯地解释道:“楚老太爷,让您久候了。我回京后,找了一月,这才得了这块桃花冻石,一刻好,我就来了。”
她手里的这块桃花冻石晶莹脂润,乳白色的石料中嵌着细密的红点,疏密有致,就仿佛那三月桃花浮沉在那清澈溪水之中,似静非静,似动非动,妙不可言。
端木绯一看就喜欢极了,涎着脸从端木宪那里讨了过来,连着几天都埋头在这块印石上,这才把它给刻好了。
楚太夫人来了几分兴致,道:“这印章是你自己刻的?”
“印钮的图案也是我自己设计的。”端木绯把印章给了一旁的绿萝,让她呈给楚太夫人看。
楚太夫人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小巧的印章,底部以隶书刻着四个字:闲云居士。
楚太夫人在那幅画的落款上看到过这四个字,知道这是端木绯的自号。
印钮刻的是一只小狐狸,小狐狸慵懒地蜷成一团,一双狐狸眼半眯半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在注意周围的动静。端木绯镌刻时巧妙地配合了这块寿山石的花纹,七八个桃花瓣一般的红点恰好随意地洒在狐狸里背上,很是趣致。
这只慵懒不失灵动的小狐狸倒是与“闲云居士”这四个字搭配极了。
楚太夫人越来越觉得有趣,随口问道:“绯丫头,你刻的可是你家团子?”见楚老太爷疑惑地挑眉,楚太夫人就解释了一句,“团子是她养的小狐狸,可爱极了。”
“喵呜?”雪玉从端木绯的膝头抬起头来,似乎在发问,又似乎是看向了捧着画卷回来的杜鹃。
杜鹃小心翼翼地把那幅画铺开在靠墙的一张紫檀木大案上,然后后退了两步,守在一边。
屋子里坐的三人纷纷站起身来,走到了那张大案前,皆是俯首看着案上的这幅画。
四周静了下来,唯有雪玉不依地“喵喵”叫着,在端木绯的裙边撒娇,一会儿用脑袋蹭着她的裙子,一会儿用肉垫拍拍她。
此时此刻,周围的声音已经传不到楚太夫人耳中了。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中,楚太夫人每天都要看这幅《旭日飞瀑图》,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一次看,她都从这幅画中似乎感受到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
楚太夫人也从楚老太爷那里得知了这幅画曾经被毁的事,知道是端木绯亲笔修改了这幅画。每每看着这幅画,楚太夫人心里就有一种感觉,如果是辞姐儿在世的话,她一定也会这么改的!
“绯丫头,”楚太夫人忽然转头看向端木绯问道,“你怎么会想到要这么改这幅画?”
端木绯愣了一下,含糊地说道:“我第一次看到这幅《飞瀑图》时,就觉得这幅画好像还没完成。”
一旁的楚老太爷闻言不禁笑了。
在宁江行宫时,他亲眼看着端木绯改完这幅画后,他也隐约猜到了辞姐儿的这幅画也许原本是一幅没有完成的画,所以辞姐儿才特意在画中的某些位置留有余白,所以辞姐儿只是亲笔落款,不曾盖印。
楚老太爷也告诉过楚太夫人他的这些猜测。
此刻听端木绯道来,楚太夫人心有所触,慈祥的面庞上也难掩动容之色,眼眶微红。
楚太夫人的眼前不禁闪过自她前年在宫里第一次遇上端木绯时的一幕幕,一手下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红珊瑚佛珠。
彼时,若非这串佛珠正好散在了地上,她与这丫头是否就擦肩而过了呢?
也许,老太爷说得不错,这丫头果然和辞姐儿有缘。
也许,冥冥中真的有一股力量,把绯丫头带到了自己跟前,让这幅画变得完整。
也许,这世上真的有缘分!
“绯丫头,你来盖印吧。”楚太夫人摊开右手,把手里的那个狐狸钮印章递向了端木绯。
这一瞬,她心里有了决定,眼神也沉淀了下来。
若是她的辞姐儿在天有灵,也会乐意吧。
楚太夫人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眼中盈满了笑意。
祖母果然喜欢自己改的画!端木绯自然看出楚太夫人眼中的喜悦,心里雀跃不已,就像是一个得了长辈夸奖的小女孩一般。
“嗯。”端木绯清脆地应了一声,从楚太夫人手里接过那个被她用体温捂热的桃花冻石印章,沾了沾红色的朱砂印泥,就在落款“闲云居士”四个字旁,干脆利落地盖下了章。
那朱红色的印章在素净的宣纸上如此鲜艳夺目,似乎它才是这幅画最后一笔,有了它,这幅画才算完整了!
端木绯神情怔怔地盯着画上那冉冉升起的旭日,好一会儿,才从画中抬起头来,对着二老微微一笑,“楚老太爷,楚太夫人,今日我就不叨扰了……”
楚太夫人本来想留端木绯一起用午膳,可是话没出口,就听到端木绯说道:“我和安平长公主约了去千枫山上香,下次再来拜访两位。”
楚太夫人双目微瞠,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瞳孔变得幽深起来,她与身旁的楚老太爷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也就没再留端木绯。
“杜鹃,你替我送送端木四姑娘。”楚太夫人笑着吩咐丫鬟道。
“喵呜!”
雪玉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感觉到端木绯要走了,敏捷地朝她飞扑过去,两只前爪上尖锐带钩的猫爪自然地伸了出来,钩在端木绯的纱裙上。
“嘶!”
纱裙的撕裂声与绿萝的惊呼声同时响起,下一瞬,就见端木绯那粉色的纱裙上多了几道猫爪留下的抓痕。
四周静了下来,只有雪玉无辜的“喵呜”声回荡在屋子里,它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乖巧地蹲在端木绯的裙边,仰首一眨不眨地看着端木绯。
绿萝看着雪玉那可爱的猫脸,忽然觉得这张脸好似有些眼熟,她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楚太夫人皱了皱眉,俞嬷嬷正想替雪玉解释几句,就听端木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而愉悦,显然完全没有生气。
端木绯早就习惯了,雪玉小时候调皮得紧,不知道抓坏过她多少裙子,后来雪玉大了,性子就沉稳了,也慵懒了,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
端木绯俯身蹲了下来,在雪玉的头顶上温柔地抚摸了两下,“我过几天再来陪你玩可好?”
“喵呜。”雪玉又撒娇地叫了一声,用脑袋主动蹭着端木绯的掌心。
看着眼前这一人一猫那亲昵的样子,楚太夫人不禁又想起了她的辞姐儿,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下。
她很快回过神来,然后对着端木绯露出慈爱的浅笑,温和地说道:“绯丫头,我这里有一些我那大孙女以前没穿过的新衣裳,让俞嬷嬷带你去换一身吧。”
端木绯怔了怔,立刻就从善如流地应了,跟着俞嬷嬷出了暖阁。
一盏茶后,端木绯就再次回到了暖阁,身上已经焕然一新,换上了一件淡紫色缠枝石榴花刻丝褙子,搭配一条绛紫色镶石榴花襕纹的湘裙,以涤带束起纤纤细腰,让她身上顿时少了一分稚气,清丽动人。
端木绯下意识地抚着身上的裙子,表情有些复杂。
她当然还记得这身衣裳,这是楚青辞十二岁时的衣裳。
那个冬天,她感染风寒,时好时坏,连着两个月缠绵病榻,那一季做的好几身冬衣都没机会穿,没想到今天竟然有机会穿在她的身上。
楚太夫人看着端木绯,眼眶微酸,很快就恢复如常,她转头又吩咐了杜鹃一句,杜鹃就匆匆退了出去。
“绯丫头,这身衣裳你穿着好看,你收着吧,总要物尽其用。”楚太夫人含笑道,“不过,我看着这衣裳与你的珠花不太般配……得换换才行。”
说话间,杜鹃就飞快地捧着一个红木雕花匣子回来了,打开那匣子呈到了楚太夫人跟前。
楚太夫人在匣子里挑挑拣拣了一番,对着端木绯招了招手,又示意她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