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从户部一直到宫里的文渊阁,端木宪的身旁几乎就没空过,大臣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赶来慰问。
“多谢林大人挂心了。”
端木宪神情凝重地又打发了一个中年官员,随即就出了文渊阁的大门。
远远地,他就看到一道着大红色麒麟袍的身形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那一身鲜艳的真红色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青年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內侍,手里谨慎地捧着一叠厚厚的折子。
端木宪的步子微缓了一下,随即就目标明确地朝岑隐走去,在距离对方三步的地方停下,拱了拱手,“岑督主,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托福。”岑隐微微一笑,绝美的五官轮廓分明,幽深魅惑的眸子里闪着让人捉摸不定的光芒,只是这么随意地负手而立,就散发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气息。
相比之下,端木宪看似镇定从容,却又隐约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忐忑。
端木宪笑容更深,委婉地说道:“这次多谢岑督主的‘提点’,贱内以后会在府中好生休养的。”
他言下之意是以后贺氏不会再出来了。
岑隐眉头一挑,嘴角泛起一抹似笑非笑,只是那么一个细微的表情就看得端木宪的心一点点地提了起来……
“端木大人,”岑隐随意地抚了抚衣袖,“这人啊该狠下心来的时候,就别心软,免得……”
一阵暖风猛地刮来,吹得上方的枝叶发出哗啦的摇摆声,端木宪心里一惊一乍,心跳砰砰加快。
端木宪三天前从端木纭的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当时气得差点没吐血,贺氏所为简直就是异想天开,闻所未闻,胆大包天……
那一夜,他几乎是彻夜难眠,想过各种可能性,此事若是被皇帝知道了,最好的结果恐怕就是自己告老还乡,从此断了仕途,而最坏的结果,就是自己背上意图操控皇子、站队的罪名,皇帝正值春秋鼎盛,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觊觎他的皇位,尤其是皇子与他们这些权臣重臣。
若是天子雷霆震怒,一怒之下,便是满门抄斩也不无可能。
想着,端木宪的后颈便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脊背更是一阵发凉,心中后怕不已。
岑隐这句话分明是在隐晦地提点自己,不要再让贺氏惹出事端了。
这次的事,可说是岑隐救了端木家满门的性命。
端木家虽然是大皇子的外家,但是端木宪并不认为岑隐是为了大皇子才出手,以岑隐现在的地位,仅仅一个前途未定的皇子,还没资格让他来示好。
甚至,若是岑隐愿意,大概所有的皇子都会求着他扶持自己。
所以——
端木宪动了动眉梢,岑隐会出手果然还是因为自家的四丫头吗?!
端木宪当然也知道这几个月来京里上下都在传岑隐认了四丫头为义妹,原来端木宪也就是当作听个乐子,岑隐虽然特意为四丫头定亲来府中道贺过,但是端木宪心中更倾向这也许是皇帝的意思……如今再细想来,难道岑隐确实是有这个打算的?
端木宪越想越觉得不无可能,心跳更快,只是这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喜悦。
自家四丫头聪明、机灵、贴心又大方,这京中这么多闺秀中,根本就无人可及。
岑督主果然目光如炬啊!
端木宪看着岑隐的目光中多了一分亲切,心里感慨着:四丫头可真是他们端木家的福星啊!
这两年来,有了四丫头襄助,他的仕途才会如此顺利,蒸蒸日上,乃至如今位列首辅!
端木宪一不小心思绪就跑远,总算,他还记得身前的岑隐,急忙定了定神,一本正经地对着岑隐又拱了拱手,“本官明白,请督主放心。”
岑隐斜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继续迈开步伐,朝着司礼监的方向去了。
望着岑隐离去的背影,端木宪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额头和颈后的薄汗,松了一口气。
归义伯府的这件事想必是不会被捅到皇帝面前了,终于算是了了。
端木宪也只是放松了一瞬,身子又绷紧了,打算赶紧出宫回户部衙门去。
在家休沐了三日后,他手边积压了不少事务,只是想想他就觉得头疼。
南境战事吃紧,这几月来,南怀人与南境军已经大大小小地交战了数十回,两军对峙在黔州西南一带。
虽然盐引制的试行让大批粮草得以送往南境,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南境不但粮草紧缺,而且,因为之前连番大战,武器和战马也是奇缺。
想到战马,端木宪不禁又想起前些日子皇帝下令征马的事,本来这事是由御马监负责的,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御马监的掌印太监文永聚就被岑隐撤了,由司礼监调出去的內侍顶上了。
哎,这文永聚还真是不知死活,竟然敢犯到岑隐头上去,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还好没因此耽误了马事。
端木宪一边想,一边沿着汉白玉铺就的地面,往宫门方向走着。如今大皇子身在南境,自己在后方怎么也得替他把粮草辎重都看顾妥当了,让他没有后顾之忧,更不能让皇帝迁怒到他身上……
“端木首辅。”
端木宪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耳熟的清朗男音。
端木宪停下了脚步,循声望去,只见几十丈外,一个着杏黄色皇子蟒袍的少年正朝他这边走来,少年眉目清秀,斯文儒雅,身形挺拔如一丛青竹,一派君子端方、温良如玉的气度。
“二皇子殿下。”端木宪笑着对着来人作揖行礼。
来者正是二皇子慕祐昌。
他俊逸的面庞上溢满了笑,满面春风地走来,脚下的汉白玉地面在灿烂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给他通身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犹如谪仙般。
“端木首辅,”慕祐昌笑着从身后的小內侍手里接过一张大红帖子,递向了端木宪,“本宫下月二十八大婚,请端木首辅届时务必光临。”
皇子大婚亲自来给臣子送帖子,这还是他第一次遇上呢。端木宪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没表现出一点异样,笑着接过了帖子,拱了拱手道:“恭喜殿下,届时臣一定到。”
虽然帖子送到了,但是慕祐昌却没离开,继续与端木宪寒暄着:“本宫最近听闻尊夫人卧病不起,本宫那里有株几百年的人参,待会儿本宫让人给府上送去,希望对尊夫人有所助益。首辅也要保重身子才是,朝堂上下还需要首辅多费心。”
“多谢殿下关心了。”端木宪做出一副不甚感动的样子。
“那本宫就不打扰首辅了。”慕祐昌微微一笑,与端木宪告辞道。
他转身的同时,眸底掠过一道精光,心道:他现在是没有差事的皇子,便是礼贤下士又有何妨!
端木宪在原地目送慕祐昌离去的背影,眼帘半垂,看着手里的那张大红洒金帖子,食指在帖子上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
二皇子的大婚由钦天监和宗人府定在了八月二十八日,收到二皇子亲手递来的请帖的人家并不在少数,比如吏部尚书游君集、安定侯、瑾郡王等等,也因此,京中传出了一些关于二皇子的美名。
据说,二皇子很是看中这位未过门的皇子妃,不满意内廷司准备的一些聘礼,命人去北境采购皮毛。
据说,二皇子想着八月炎热,不惜大动土木,令内廷司请工匠在府内的正院挖了个莲花池,以便二皇子妃傍水纳凉。
相比之下,宣国公府这边就冷清了许多,府里府外一切如常,看不出一点喜气。
宣国公伴驾去了宁江行宫,楚太夫人则留在了京城,此时,她正在六和堂的东次间里与楚二老爷说话。
二皇子的种种作派在京中被人津津乐道,传得沸沸扬扬,可是楚太夫人却是不以为然,在次子跟前,她也毫不掩饰这一点,叹道:“这二皇子还真是煞费苦心了。”
着一袭简单的天青色直裰的楚二老爷就坐在窗边的一把紫檀木圈椅上,身姿笔直,如青松般挺拔。
“母亲,”楚二老爷慢慢地捋着胡须,目光清亮沉静,“二皇子这般兴师动众,是在向楚家示好,更是向朝堂上下宣告他敬重我楚家。”
二皇子行事这么功利,莫不是以为别人都瞧不出来吗?
楚二老爷眯了眯眼,又道:“母亲,咱们可要做什么?”
楚太夫人端起一个白瓷浮纹茶盅,慢慢地抿了一口热茶,摇了摇头,云淡风轻地说道:“随他去。”
这门婚事是皇帝下旨钦赐的,除非楚家要正面与皇家翻脸,不然,这个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对二皇子热络,会让皇帝以为楚家在站队;阻止二皇子,又可能让皇帝觉得楚家对这门婚事不满,故意打皇家的脸。
所以,还是以静制动就好。
楚二老爷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楚太夫人的心意,颔首道:“母亲说得是。”
楚二老爷忍着叹气的冲动,想着即将嫁入皇家的女儿楚青语,心情还是极为复杂。
楚太夫人随手把茶盅放在了一旁的方几上,淡淡地又道:“反正当日,语姐儿就按楚家姑娘的规矩发嫁就是。”
楚太夫人神情冷淡,仿佛说得不是自己的嫡亲孙女,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楚二老爷怔了怔,低低地应了一声。知母莫若子,他知道母亲怕是不会在婚礼那日现身待客了。
之后,屋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说话。
庭院里,夏风阵阵,吹得树枝沙沙作响,屋子里外皆是一片寂静。
漫长的沉默中,楚二老爷的心沉甸甸的,就听楚太夫人又道:“我和你父亲商量过,”楚太夫人的声音隐约透着一丝苦涩与悲伤,“我们打算给辞姐儿做场法事,我已经请普济寺的虚谷大师算了一下日子,下月二十八正好。”
原本在楚太夫人身旁蜷成一团睡觉的长毛狮子猫在听到“辞姐儿”这三个字时,耳朵动了动,睁开了如绿宝石般通透的猫眼,四下看了看,却是一脸失望地把头缩了回来。
想着侄女楚青辞,楚二老爷也是微微动容,静了一瞬,颔首道:“是该给辞姐儿做场法事……”
这一眨眼,辞姐儿都去了两年多了。想起他那聪慧绝顶的侄女,楚二老爷心头也泛出几分酸涩,辞姐儿是长兄留下的唯一一条血脉了,偏偏红颜薄命。
楚二老爷闭了闭眼,须臾,方才又睁开了眼,道:“母亲放心,语姐儿的婚事都交给我们就是。”
宣国公去了宁江行宫避暑,楚太夫人又不打算在府里为楚青语送嫁,明眼人都能看到楚家的态度,却又挑不出什么错处,毕竟楚青语父母双亲和长兄俱在,婚事自有他们操持。
楚二老爷面露出一丝羞愧之色,“都怪儿子没教好女儿,才给楚家惹来这样的事……”
楚太夫人倒是神色平静,在一次次的失望后,她早就看开了。一种米养百种人,楚家是百年世家,又不是没出过不孝子弟,楚青语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她正要说什么,外面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步履声,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尤为刺耳。
很快,一个青衣丫鬟打帘走了进来,对着楚太夫人屈膝禀道:“太夫人,老太爷派了墨砚回来,正等在外头求见太夫人。”
墨砚是楚老太爷的小厮,楚太夫人自然是知道的,便让丫鬟把人带进来了。
不一会儿,一身头戴小帽、着青色短打的圆脸小厮就出现在了楚太夫人跟前,作揖道:“太夫人,老太爷让小的来把大姑娘的飞瀑图带去行宫。”
“喵呜?”闭目的雪玉再次睁开了眼,朝墨砚望了望,仿佛在问,她人呢?
见状,楚太夫人忍不住伸手在雪玉的头顶轻轻地摸了摸,眸底微微荡漾了一下,随口问道:“老太爷怎么想到那幅飞瀑图了?”
“喵呜。”雪玉眯了眯眼,在楚太夫人的掌心蹭了蹭,十分乖巧。
墨砚急忙回道:“回太夫人,是章大夫人亲自求了老太爷借大姑娘的画一观。”
楚太夫人心里有些不舍得,但是老太爷都答应了,也不能扫了他的脸面。
她微微蹙眉,再问道:“你可知章大夫人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借画?”
章大夫人求见楚老太爷时,墨砚也在场,因此就一五一十地答道:“是月初端木家的四姑娘给章大夫人改画,画了飞瀑,章大夫人就想起了大姑娘的那幅飞瀑图,想借去邀端木四姑娘共赏。”
楚太夫人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端木绯那张乖巧可爱的小脸,难掩惊讶地勾起了唇角。
“原来这小姑娘居然也擅画……”
楚太夫人喃喃道,那个小姑娘还真是和她的辞姐儿一样多才得很,琴、棋、画,皆是翘楚。
有意思。
楚太夫人慢悠悠地继续摸着雪玉,神色间添了一抹兴味,让这屋子里原本的凝重与悲伤一扫而空。
“阿梅,”楚太夫人吩咐一旁的俞嬷嬷道,“你去我的书房把飞瀑图拿来。”
自打长孙女去世后,她的一些遗作以及用过的琴棋等等都被楚太夫人仔细地收了起来。
“是,太夫人。”俞嬷嬷应声后,就打帘出去了,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一个画卷。
这六和堂里服侍的奴婢都知道太夫人对大姑娘的东西极为仔细,就连这幅画都是太夫人亲自裱的。
俞嬷嬷没急着把画给墨砚,而是先交到了楚太夫人手里。
楚太夫人缓缓地展开了卷轴,仿佛是捧着一个价值连城的珍宝一般,小心翼翼。
这幅画在过去的两年多里,她早已看了无数次,可是每次看,都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忍不住想起她的辞姐儿,想起她笑眯眯地对自己说等她画完了这幅画,就要把它送给祖父。
看着楚太夫人的眼眸中泛起一层朦胧的水光,楚二老爷心里也是一阵叹息。
雪玉似乎感觉到了楚太夫人的悲伤,在她身旁蹭了蹭她的褙子,发出软绵绵的叫声。
楚太夫人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些许,她又慢慢地卷起了画,叮嘱俞嬷嬷道:“你把画放到卷筒里后,记得用蜡封好,最近多雨,千万别把画给弄湿了。”
俞嬷嬷连连应声,对着墨砚使了个手势,二人就一前一后地推退出了东次间。
屋子里再次静了下来,只听那猫儿似疑惑又似撒娇的叫声再次回荡在空气中,眨眼就被窗外的蝉鸣声压了过去。
八天后,这幅飞瀑图到了章大夫人的案头,与飞瀑图同一天抵达的,还有一本《石氏星经》。
章大夫人把那幅画细细地打量了近一盏茶后,才小心地把画收好,跟着她带上那本《石氏星经》出了门,朝晓然堂去了。
她知道端木绯最近都是跟着四公主一起去晓然堂上课,这几天,章大夫人也时不时地过去旁听。
此时才不过是巳初,正是阳光璀璨时,万物都沐浴在金色的朝晖中,树荫中时不时可以看到欢快的雀鸟飞翔、鸣唱。
章大夫人似乎也被感染了一般,嘴角噙着一抹愉悦的笑意,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为了让姑娘们静心读书,晓然堂位置的有些偏,几乎位于行宫的最北边,章大夫人足足走了近两盏茶功夫才到了目的地。
穿过院门后,就隐约可以听到太傅呆板的声音自厅堂内传来,中间隐约夹杂着什么“九章”、“重差”、“测量城池”等等的词语。